第二日下午的描述
和母亲通了一次电话,我知道家里为我找的婆家,顾家道士的公子,要来我家上课了。由于这个姓顾的家伙属于学降灵道术的,所以不上机偶师格拉斯的课,我就没注意他。道士家族喜欢通婚,就像南北战争前南部那些高贵的白人地主喜欢互相通婚一样,我们必须保持血液里有作为得道资格的灵性因子。
这个姓顾的男生生得白白净净,一点不胖,五官端正容貌中等非常偏上,有一张开朗的笑脸。很听自己父母的话,嘴巴很甜,也很讨我父母喜欢,我父母总是对他施以褒美之词。他好像很会交朋友的样子,很有领导风范,听说成绩也很好,总是有人和他玩。可是,这个人在我眼里既不豪爽也不坦率,并且总是以居高临下地姿态面对别人。他知道的很少,除了降灵的专业知识以外,他知道的就是和同学结伴游玩,不怎么理解博物学的重要性。他的热情在“人”上,而不是“物”上。
他的灵灶比我姐姐都好,有600盏,所以他的道术比我厉害很多。他跟我姐姐一个年级,平时关系很好的样子,有空会一起外出。我和他聊过几句,发现根本没有共同语言,一谈起和道术稍微有点关联的东西他就莫讳如深了。他叫我不要总是一个人,不要待在车库这种奇怪的地方,然后我父亲就叫我听他的话,说我“内心太阴暗,要跟别人多学学”。
连姐姐都劝我要跟这个人好好相处,我真是有些为难了,你倒是教我怎么相处啊。但是我又不好得罪他,因为我父母很重视这个通婚,好像我的350盏亏待了他们的600盏一样。你别笑我,我当时真的就想,如果我灵灶强了,立刻打他一顿把他这种人打哭,要真这样该多痛快啊。
七月二十四号。
晚上七点的时候,我们刚刚吃好饭。我接了一个电话,闺蜜说她病好了,她有事要跟我说。我很高兴,她终于约我出来了,她终于想到我了。除此以外,我想她或许知道关于影媾妖的事情,有必要去打听一下。
我们约好去她家附近的南湖公园,我跟格拉斯先生和夫人道个别,然后坐晚班车出发了。七点半我到了,远远地看见她在公园门口等我。
前面说了,我初中就和她认识。她是一个十分要强的人,而且可以认真对待那些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属于务实个性者。和现在有些人生方式随便的女性不同,她的是非观是非常清楚的,我无法想象像她这样的人以后会被男人欺负或者向别人委曲求全。
我还知道她好像有一个很关心她的爸爸,因为她初中写的作文里一遇到亲人题材就会作为出色的范文被朗读。过去我和她关系非常好,但是现在我们联系不如以前密切了。
走近一看,我发现她身穿带有装饰的黑色连衣裙。我很诧异,因为这种类型的裙子其实很难说是一种便装,穿在她身上未免过于花哨了,估计是为了以后和异性那种用途才准备的衣服。况且在我记忆里,她穿裙子的样子一时真是回想不起来,我知道她和一般人一样,是不喜欢穿裙子的。相比之下,我倒是只穿着普通黄衬衫和白色中裤就跑出来了,形象堪忧。
“秋哥。”
“老徐。”我回应道。“老徐”,这是我对她一贯的称呼。
然后我们抱在一起了,这叫做“抱抱”。
我很喜欢这样,因为她柔软又可爱,让人爱不释手。不过我肯定自己不是同性恋,我对女人没有那方面的兴趣。
她把头埋在我肩上,我把她揽在怀里。我们的胸脯紧贴在一起,很拥挤,我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我用手抚摸着她的秀发,就像抚摸一只猫一样。她的双手从后面缠住我,似乎在按在我的肩胛骨上。我们挪步树丛边的长条石凳,坐了下来。在那里,我们谁也没说话,足足相拥了十分钟之久。
我们放开对方。
“你的病好了,不要紧吧?”
“已经没事了。”
她看上去有些难言之隐,而且她今天是主动叫我出来的,我推测她可能是有什么要对我说。况且之前我还在她身上发现了灵力的迹象,这肯定推测是异常的了。
“秋,我已经是术师了。”她平静地说。
听她这么说,我一时间感到的竟然不是蹊跷而是暗喜,因为她和我一样了。至于“你是怎么变成术师(道士)的”和“真的吗,你师承何人,所属何方”这种符合常识的疑惑被我一瞬间忽略了。
我点点头。
“可以吗?”她低声问道。
我再次点点头。
她正和我双目对视,她的眼神很悲哀,好像正背负着沉重的压力。被这样注视的我觉得现实感正在剥落,因为平常的闺蜜是不会这么做的。我觉得她马上就要和我坦白了,她把两只手慢慢搭到我肩上,我觉得肩上像落下两只蝴蝶一样。她缓缓地靠近我,我也不躲开,直到我们的嘴唇贴到一起,舌头搅在一起。我的身体不能动了,她的重心跑到了我的上面。也许不是这样的啊,我焦急且困惑地想,但是肉体的我却在欢快地、自行其是地吸取对方口中的汁液。
啊,不好,有感觉了!福生无量天尊!
“对不起。”她说。
“你这是怎么了,一见面就这样。”被这样一弄我当然心跳不止,在黑暗中我可以猜测自己面红耳赤的样子,我问道,“你这几天发生什么了吗?”
“我现在和以前不同了,不过一言难尽。”
我们登上了一条游船。
在船上她向我陈述了她的情况。
她成为了影媾妖。
什么,这妖怪主动把自己供出来了?
闺蜜摊开双手,黑绿色的灵力在掌心间形成一个肉眼可见的漩涡,看样子不能不信了。
她说她依然是她自己,人格只有一个,但是已经和以前不同了。她四月末被影媾妖附身(或者说它找到了我的闺蜜作为宿主),相处得很好。她就是它,它也是她,两者已经没有区别。现在华东青年团契追捕的就是她。之前的病,也属于有惊无险的适应症状。
对于这个事实我自然很惊讶,但是闺蜜的生命似乎并没有受威胁,所以我也就放心了。于是我先随便对她说了些要小心团契之类的安慰话。
“你和我的朋友相处得很好?”
“不是的,我就是我,所以不存在相处这种问题。”她或者它这么告诉我。
这么说,新诞生的她刚刚居然一见面就吻我?不是原来的本人这可真是令人不快呢。
“那么那些生病死掉的同学是因为你?”
“可以这么认为吧。”
“什么意思?”
她告诉我“智慧药”的事。
她(它)的本质是是天民种的生命遗留形式,诞生于人类之前,受到了天然的福泽,拥有人类不可能拥有的力量。普通的人类炼金术师只能使用质量作为炼金素材,但是它可以额外使用特殊的抽象材料——人类影子,它有能力从影子榨取巨大的力量。这让我立即想起了斯华特海姆的侏儒。传说在奥丁的命令下,它们用六种子虚乌有之物——猫的脚步、女人的胡须、石头的根、鱼的气息、熊的感觉和鸟的唾液制成了神秘的锁链克雷普尼尔,最后用它捆住了毁灭世界的魔狼芬里尔。神话里是这么夸张形容的,真假并不可考,但是她现在当面对我宣称拥有类似的力量。
抽象炼金,这根本就是神明的技术。
从她所描述的能力品质上来看,影子是远超什么女人胡须之流的廉价材料,毕竟人影全球有将近70亿个,简直遍地都是。我们人类总是无法制造出任何想要的东西,如果她没骗我的话,那么我想人类对于物质的理解,现在还停留在一个非常幼稚的阶段。
反过来说,如果我们已经懂得足够多,我们的文明将要什么有什么,我们将在永远进行“享受性进食”却不发胖,地球将遍地流出永不变质的奶与蜜。我们穿梭于星海之中,物质需求会永远被立即轻易地满足,一切建立在物质之上的矛盾都会解体。没有偷窃案诈骗案和经济犯罪,只有杀人案离婚案感情纠纷案。银行倒闭,战争甚至阶级失去现实依据。
她确实没有骗我,她把手伸进夜晚的南湖水里,当她收回时,湿淋淋的指尖立有一只振翅的黑绿色蝴蝶。看了她的展示,我很清楚这不是变魔术,而是真正的凭空捏造生命。一个“异教徒”行使了五饼二鱼式的奇迹,那还真是……
我有些呆住了,但她自顾自继续说自己的事。
“上一任宿主和我相性不好,最后得了抑郁症,所以只能寻找新宿主。但是我每换一次宿主,力量就会全部丢失,我现在变得非常弱小,所以我必须重新获取原先的力量。”
影媾妖可以强夺人类的影子,就像吸血鬼可以袭击人类一样。但是这次的宿主是我的闺蜜,新合成的人格中产生了鄙夷强盗行为的概念,这使它不屑于袭击人类,但是又无法抵抗自身对优秀影子的渴望。于是她最终选择了“做生意”作为获得的手段。
作为炼金术的使用者,她用拿手的技艺制造了掺有少量影子的所谓“智慧药”,使用了智慧药的人会更加智慧。没错,是更加智慧不是更加聪明,当然智能了提高也理所当然。买药的人用自己一部分影子支付,也可以付完所有的影子,让自己达到个人智慧的最大值。
药本身没有副作用,但是人不能没有影子。就像即使灵魂的存在如同影子一般虚无,但依然没有人会随便支付自己的灵魂一样,影子也不是可以随便舍弃的东西。那些付出过量影子的人患上了道术病,因为她们稀薄的影子实际上变成了恶性灵灶,产生了微不足道的灵力和痛苦的症状,严重的人就死掉了。
但是这就是不含欺诈的公正交易,没有谁被闺蜜的超自然力量胁迫,变成这样可以说是那些受害者咎由自取。我无法想象闺蜜是用什么辞令和渠道推销智慧药的,但是真的有那么多人不在乎自己的影子,这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我想象着纺工中学的聪明女生们服下她的智慧药,智力甚至超过了我们这些离“大道至理”最接近的道士,然后对智力上瘾,不停地向她缴纳影子,最后虚弱、死掉。我想如果是我们的话,我们道士对智慧药应该更加没有抵抗力。我们较常人更需要智力去感受万物之间的微妙联系,我们的知识有助于我们更有效率地利用智力。我们道士是把大道作为终身事业去追求的群体,必要时,身处现代的我们会为了得道不惜一切代价。
“你们人类的主流道德我有好好遵守。”我们从船上下来了,沿着绿化良好的小路散步,她说,“这就叫剩余价值,我刚刚学过的。”
我叫了闺蜜的名字。
“你觉得你现在还是一个人类吗,有一颗人的心吗?”我没有底气地问道。
“很难说。可是,难道你觉得我还是直接武力袭击更合适?
“不,并不是。”
“听好,邱知秋,如果我一直不摄入人类的影子就会饿死,我觉得我已经很仁慈了。再说,那些人的结局是因为愚蠢和贪婪,不是吗?很矛盾吧,明明我的药是绝对有效的,给予了你们智慧,可是这些人却还是为此白白丧命。死于愚蠢还是死于智慧,你们人类总是无法分清二者的区别,这是因为人类的这个种族眼光还是太低级吗……所以说你们的未来有什么希望可言呢?”她停住脚步,正色道,“这正可谓‘偷来的水是甜的,暗吃的饼是好的’,作弊是令人愉快的,对吗?”
听完这话,我完全哑口无言了。以前她和我两个人独处时,就会有这种刻薄的发言,现在看来还是如此。这确实就是我闺蜜的本性,眼前是她本人没错。
我站在原地,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惊愕,我多少较平时有些不知所措。如果现在斗法的话,我觉得自己会被对方轻而易举地击溃,这就像算盘对计算机根本没有胜算一样。
“喂,但是知秋,你不用怕我,因为我唯独喜欢你。”她在我面前站定,严肃地说。
“什……么?”
“跟我在一起吧,我知道你喜欢智慧对吧?如果是你的话,无代价的智慧药要多少有多少,这样你就成为最优秀的道士了,没人可以超越你的。”
我说不出话来,我甚至有些想答应她了,因为我也喜欢她,一直想占有她,我觉得和她在一起要比和那个姓顾的在一起,是要好得多了。
“我可以对你透露影子的秘密,这样总够了吧?”她接着加码,“我可以一直服侍你的。”
可是我感到不对劲,我一直都觉得这其中有什么无形的致命性错误。
“你是在担心我的非人性吗?学校里那些人这样不公正地对待你,你又何必因为这些人的死活来质疑我的本意?不,我会听你的话,我没有什么不能为你做的啊!邱知秋!”
她的话我没有听进去,但是我也一时没能找出反驳她的理由。而且从道士的立场上来看,如果人和妖怪什么的妥协,后果从来都是悲惨的。
今天的事已经远远超出我的应对能力。从她没有袭击普通人这点来看,我觉得她也不会袭击我,我不知为什么觉得必须彻底拒绝她。
“对不起。”我拒绝道。
“是……吗,”她有些遗憾地后退几步,但是好像还没放弃,“邱秋,你可知道伦敦的公元钟?”
我摇摇头。我是听说过公元钟工程的存在,但并不知道这个工程的任何细节。
“我们这类人已经快要没有时间了,即便如此你还是不愿自救吗?”她说着古怪的话。
我无以应对。
“好吧,不会让你太痛苦的。”她退到十步开外的地方,用温柔而遗憾的语气说,“但愿你早点明白我的用心就好了,来!”
必须采取抵抗措施了,在必要时立即排除私人感情是道士的一项基本素质。
可以确定对方的灵力大概是压倒性的强,而且对方的技术建立在极其深奥的理论之上,我根本无法理解,肯定是不免一败了。所以,我的目标应该定为自保,而不是逞能击倒对手,我不认为新生的她有缠住我的能力。
我今天身上只准备了一张贴身的太岁符,两张投掷用的化煞符(专门用来对付灵体和超自然现象),一发穿云箭(就是业界常用的信号弹,基本上人人都可以有,三百块一发)。算上不消耗器材的内功,我只会用手灵击和那十二个威力一般的Rune了。最重要的是我的机偶一个也没带来,这真是很糟的情况。
其实我也可以尝试现在调整气机,近身用比较麻烦的焓变法给闺蜜加温或者冷冻,但是我猜测那太危险了,况且焓变法本身就不是以战斗为用途的道术。我身上有护身的太岁符是不幸中的万幸,所以没必要近身犯险。
我抱着试试的心态掷出了穿云箭,穿云箭在离地百米的地方炸开,发出了只有道士才能感受到的灵力辐射。但愿能有用,我祈求着。
闺蜜怔怔地看着我试图召来帮手然后想要往有人的地方移动,叹了口气,说:“你还真绝情,可是你跑不掉的。”
我开始应战。
我压低身体,边后退边抽出一张化煞符,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对准了就是飘然掷出,符咒嗖一声飞过去贴在闺蜜左腿上,霎时迸出一串毫光,她一下子就扑到在地上,但是她居然用手撑地,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爬过来了。
“nau-thiz!”我凭空写并念到,再伸手把写在半空中的符号捏实,结结实实地往后一拉,如同拉开一张硬弓的弦,再对准她的方向猛地一推。
她发出一声闷哼,再次被无形的力量重重撞到,在地上翻滚了几圈。
中招了吗?没有时间供我仔细观察了,我立即又抽出第二张,站定,对准,转过半个身子,吸饱一口气,扭腰一甩,撕拉一声响,飞出的符咒恰好砸在对方后心要害,砰然炸开,火花四溅。接着,我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可怖声音,毫无疑问是她血从口中大量呕出的声音。
死了?
怎么会?我转身靠近几步,观察着她的样子,血汩汩得从巨大伤口流出,这……放任不管不是必死无疑了吗?难道我一下就把我自己唯一的朋友杀掉了?
难道就这样杀掉了!
事情变化得太快,我因为惊惧站在原地动态不得。我后悔万分,之前一直以为她很强,刚才还对我说出了那些自信满满的话,所以我不得不连丢两张符,只来得及发动一段rune,我觉得这种程度的打击最多能为自己争取一些时间,谁知她竟连基本的对抗手段都没有,明明之前还行使了奇迹般的力量的!
我注视这脚下的她,她的表情像冻僵一样,给人一种悲惨又麻木的感觉。
我蹲下来,用发抖的手试了试闺蜜的颈部,还在跳动,看样子还没有立刻死掉。我有些不解,既然她在武力方面这么弱,之前又何苦吓唬人呢。她说我跑不掉,难道她真以为我们道士会等她使出庞大的法术吗?我可是完全不懂治疗方面的道术,这下你让我如何是好?
必须救她啊!我就你一个朋友啊!你死了我怎么办?快来人救救她啊!我慌张起来,这会儿我经完已全顾不上闺蜜曾想要俘获我的事实了,我不知道谁会帮我,因为影媾妖就是在嘉兴被狩猎的对象,我其实知道,没人可以救她的。
可是情况瞬间发生了逆转。
其实在我放弃逃跑转身关注她的时候,我就已经上当了。
她突然睁开眼,一拳重重打在我的腹部,劲道很大。毫无防备的我被一下打脱了力,捂着跪倒在了地上。她扑到我身上,来抓我的手。看样子我们两个都毫无肉搏的素养,我和她像无教养的泼妇一样,难看地厮打在一起。我想我真是丢尽了中国道士的脸。
我的力气算是很大的,但是她的力气根本就像个男人一样。最后她骑在我身上,我的衣服被她撕开,里面的太岁符被扯掉,她用一只左手就把我的两只手紧紧钳在地上。这样子我已经完全没办法施术了。
连你也要这样对我吗,你是个布鲁图吗?我突然感到心里很难过,想起自己过往的种种处境,忽然有种死了也无所谓的想法。我终于放弃了抵抗,全身肌肉完全松弛下来,任由她摆布。你想对我怎样就怎样吧,我只要你没事就好。
她举起右手。
她嘴上的血迹还很新鲜,是我刚刚用符打出来的。事情还是变化得太快,明明我已经快要逃脱,转眼间却又回去自投罗网。
“邱知秋,你和某些人的血对我确实是一个最大的威胁呢,数年前以前就是如此。”
呵,要杀就杀吧。
“可是我需要你们家的秘术。”
这就是你的目的?
“对不起,我不得不强迫你和我在一起。”
是吗,那我可真是有点幸福呢。
她把右手按在我的影子上,这个行为和电影里的吸血鬼咬人恐怕是一个含义吧。虽说影媾妖的存在方式不同寻常,但是归根结底,我最后还是向一个妖怪妥协了,我作为道士的骄傲和尊严马上就要荡然无存了。我流不出眼泪,幸福是一回事,但是感到开心又是另外一回事,这实在不是能令人开心的状况。老实说,我此刻的心情就像慢慢沉入海底一样,希望正在渐渐离我而去。
她开始吟唱。
“升华,升华,升华。铅与黑犬杂合,锡与白鸟杂合,吾乃环绕坟墓三匝之败犬,吾乃腐败之华冠。沉降,沉降,沉降。吾乃至大圆规之王,此身饱食盐、水银、硫磺泉,僵卧鄙陋尸骨之床。赤色之脏器,作汁液态,褐色……”
需要这么复杂的咒语?我感到有些不安。而且这咒语还是直接用“新中国腔”来念的,其中意象又不属于我国道教,难道是她花时间改过的?那可真是够有闲心的。她手掌上出现的剩光照亮了她自己的脸,那可真是一张亡命之徒的脸啊。变成影媾妖的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我想我现在真是一无所知的。
远处传来脚步声。来了,刚才的穿云箭被人看见了。
“停下!有人来了,你快跑吧!”我轻声对闺蜜喊道。
脚步声是一群人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跑啊!没听到吗?”我几乎要吼出来了。
闺蜜愣了一下,叹了口气。
“Unumsentio.”
这是她从我身上夺走了一丁点影子。道士的影子不像普通人那样可以一次性全部夺走,她如果想要完全夺走道士的影子,就必须要先耗尽道士的灵力才行。
“Umbra,iaculis.”
她指着我下面的影子。
“对不起,知秋。”她极其遗憾对我说,“我没来得及——”
她用手紧紧捂住我的嘴。
然后,“噗——”,这是自己躯体被锐器穿刺的声音。
我一生看到的最离奇的场面就在此刻。所谓的离奇不是指她道术引发的神奇物质变化,也不是指场面的血腥,而是我感觉躯体和意识好像分离了一样,我过去从未像现在一样,可以如此客观看待自己。我发现我的身体躺在地上,全身各处被从背后影子那里冒出十几个黑漆漆的枪头所贯穿,全身浸泡在自己的鲜血里,湿漉漉的不太舒服,喉咙里也很甜。有一只或者两只手臂好像断掉了,感觉空荡荡的。
我的视角被固定在一个与地面平行的难受角度,这些枪头就像冬天没有一片叶子的树林一样,给人寒碜又凄凉的感觉,我觉得很离奇。我的血流得到处都是,体内的东西跑到体外,我觉得很离奇。我感到夜幕般沉重的睡意,这也很离奇。
我没有立刻死掉,估计是她避开了要害。但这有什么意义,反正最后都是一个死,又何必给我徒增许多痛苦?难道说这是她手软了,不,这不可能,手软就别杀我啊。
她松开血淋淋的手,站起来走掉了。
我不懂影媾妖,不过她这么做肯定有她的打算。我们本来就是敌人,这样的结局才是正常的。这不是我为她开脱,我知道一只妖怪可以像她一样,如此耐心且富有条理地面对道士已经是难得的了。只是,你为什么最后还做这种幼稚行为呢。
片刻,我失去意识。我“死前”对时间的体验就像几个小时一样,但其实现实中只有几分钟而已。
故事没结束,我当然没死,但那恐怕是因为影媾妖当时并没有像样的杀意。
我被自己招来的教会团契成员救活了,据说就是那天晚上见过的做作神父最初帮我做的强效急救,这种急救术已经不是针对人的伤口,而是“用神无边的仁慈挽留罪人的生命,使之保留赎罪的权利”(据说这原本是拷问用的),所以我大概被这个听上去很玄虚的可疑力量拯救了。总之,教会对我有恩这一点让我很恼火。
“哎呀,邱小姐,你知不知道自己是第一个,第一个从影媾妖手里活着逃出来的落单道士?”我脱险后,做作神父就以我的救命恩人自居,说话态度已经成了长辈模样,“那么,你肯定知道什么大家都不知道的有趣事情,对不对?”
所有人都希望从我身上获取闺蜜的情报,难怪她当时要杀我,现在看来,她想灭口估计也是一个理由。于是我不得不作最低限度的透露,毕竟我出门前还告诉过格拉斯夫妇自己是去见病愈的朋友,像“影媾妖真身是何许人也”这种情报肯定是瞒不过去了。
其实按常理说,我们道士都是邪魔的敌人,我应该把情报告诉所有人。现代很多道士都是一辈子都见不到妖怪的,难得出一个自然是群起而歼之。
但是我遇到的这个妖怪和我关系实在特殊,另外似乎在道术有什么紧密关联,甚至说什么“需要你们家的秘术”,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治疗我过程可谓艰难。
虽说捡回一命,但是做作神父的技术仅仅是“强制留存生命”。我的肢体和内脏都受到无可挽回的伤害,即使送医院也没用了。又因为失血过多,所以无法承受“愈合”这种消耗自身精力的道术。再说,变成这样的我,体灶已经大破,即使救活也是废人了。
没有别的选择了,格拉斯和教会交涉之后,决定合作犯险为我使用人造器官。前面说了,机偶具有器官的属性,所以不是人偶师的“义肢”。机偶是被归入机偶师“自身”范畴的,机偶就是“我”本身了,所谓同一性。格拉斯这样考虑,可能是出于我的前途。
格拉斯家族的机偶术很奇特,他可以使他的机偶自带灵灶。(这可以说是追求着某种对立概念相统一的技术,也许可以用invivo和invitro两个拉丁状语来形容,行为进行于活物内的,抑或进行于活物外的,于格拉斯而言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教会的人把我身上坏死的右肺、胃、脾脏、肾脏、部分肠道、双臂摘除,本身没事的心脏因为耽搁时间过长,变得“不太新鲜”,所以也被取出“优化”,这几乎是把我整个人掏空了。然后格拉斯用他的技术在我体内直接重建内脏和灵灶,也就是在我体内当场做了几个机偶。格拉斯过去从未有这样的实践机会,毕竟他不愿意把活人打成像我这样。
格拉斯觉得灵灶越多越好,于是在我每个器官里都成了高压灶。据说连肠道也用上了,而且单单一截肠道就能产生相当于以前整个人体的灵力总量。新的心脏建立在原先基础上,每次搏动都可以产生灵力。肺部更是制成了“气属交换灶”,我甚至可以通过类似于吐纳的方式,直接用呼吸产生灵力。就这样,我被改造成了一架可怕的“灵力机器”。
手术在教会宿舍里进行,花去三天三夜。
总而言之,我的平均灵力被提升到了3000盏左右。
根据现有理论,人体的极限出力被认为是8000盏上下,超出这个极限人体道术病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有性命之虞。不过8000这个数字其实基本没有实际意义,因为业界的平均水平是400盏左右。在世界范围内,天然的3000盏体灶属于“标本级”,已经属于低等灵生种的范畴。也就是说,我的灵力总量现在可以被拿去和精灵或者妖怪之类的超自然生物相提并论了,已经不是人类应有的正常水平了。
据说格拉斯自身的体灶还不到我的五分之一。
这样做的理由,我猜有好几个,一是影媾妖在那之后活动愈发激烈了,围剿它的人需要“特殊战力”,二是格拉斯的试验兴趣和为我着想的考虑,三是教会可能想要招安我。
你有没有觉得我运气太好,以后人生道路一片光明了呢?
可惜,哪有这种好事呢。
从格拉斯的人工灶制出的灵力,全部都是机偶才能承受的粗制灵力,如果用来发动内功的话,体感连上刑都不如。我第一次侥幸去试的时候,用力咳出几口血,把进来的护士腿都吓软了。就是说,我终身不能直接以肉身行使Rune和焓变法,道术研究的质量会大打折扣。很遗憾,虽然我的灵力强了,但是天赋反而被毁了。
而且,我的血液里还溶有特殊的有机溶剂,支持着人工器官的运作,所以不能没有它们。这些溶剂随着内循环到达身体每一个角落,包括子宫和卵巢。所以我就在想了,我还能生出健康的宝宝吗?会有人愿意娶我吗?
我有些不敢再想下去了。
发现事实是这样的,我终于变得有些灰心。
这不是格拉斯的错,如果不是他,那我不是死了就是成为废人。什么都比横死好,所以我已经很知足了。
我本来是这样规划人生的,等毕业后迅速独立自主,脱离这个对我不抱期望的家,一生把纯粹的探究活动进行下去,尽量争取去维多利亚塔留学,最好还能遇上与我志同道合的男人,然后过一种平静放松的生活。虽然我知道要实现这个目标是困难的,但是到之前为止我都在为之努力,我能一路坚持到现在,完全是因为对未来的憧憬。
但是现在,我已经不能做这样的梦了,这个最低限度的梦已经没有现实依据了。
病房在十六楼,很高。所以,这个医院的窗户被设计成只能半开,外边还装上了挡人的金属条。我总觉得这种装置时刻刺伤着我的自尊心。但是想想,我又觉得自己很自私。毕竟,我不需要的东西,并不代表其他更脆弱的人不需要。
只有老师打电话问我的情况,可我身边没有立场合适的人替我接电话。这不是连一个替我办休学手续的人都找不着了吗?姐姐曾打电话问候我,我却一点高兴不起来。他们没有回家看我,恐怕在他们看来,道士遇到这种情况是正常的吧。
古人不是说什么“病人无尘心,思死生道念”吗,这话对于一般人或许确实有些道理,毕竟他们总是死到临头才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可是,像我这样一开始就在求道的人,到了这病榻之上反而变得空虚了。真有些可悲呢,这世界果然还是蠢人活得比较开心。
我已经笑不出来了。
这所谓的“笑不出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大概并非是我言语上的夸张,我好像已经丧失了笑的能力一样。看见有趣的东西时,我笑不出来。听到一个笑话时,我笑不出来。独处时,我也……笑不出来了。格拉斯的女儿艾米丽有一次说我“很凶”,我哭了。
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因痛苦而变得木然的面孔,我觉得自己连面对格拉斯先生的勇气都没有了。没有男人真的会在生活中喜欢像我这种不笑的女人,想必就是这样的吧。
身体总是莫名地阵疼,我不知道这是新器官还是心理因素造成的。其实从很早开始,每当自己想起不开心的事时,身体某个器官就会感到一阵阵的闷痛。
已经开学了,天气还是不好,每天阴雨绵绵,二零一一年江南的雨季似乎格外的长。
要说我受到了什么慰藉,那就只有格拉斯夫妇轮流来照顾我了。九月,因为世俗学校的开学,协和塾的工作大大减轻,所以这对夫妇的走动还算频繁。尤其是格拉斯先生,似乎并没有因为我的变化对我表示同情,而是一如既往的亲切待我。
“邱。这件事完全因为是我的失职和无能。我感到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曾对我这么说。
总算有一个人愿意对我负责,看来我的老师没有嫌弃我。
“你想要什么,邱,告诉我。不论什么,我都会竭力满足你的。”他还对我这么说。
这个我当时只是婉拒。因为我起初以为他只是想帮我干削苹果这种事,可我没什么胃口,所以就拒绝了。
但是渐渐地,我发现自己似乎在盼望格拉斯先生来我这里,每次看见他我就心旌荡漾。格拉斯不在的时候,我就会胡思乱想,满脑子消极念头。这也难怪,某人一直照料生病的某人,这两人的关系势必会变好呢。这不是很不公平吗,病人没有行动自由,连拒绝别人温柔的权利也没有。我被俘获了,毫无抵抗的,就像一只被猫爪按住的小鸟。
三个月,他足足照顾了我三个月。从七月末到十一月初,我看到最多的人就是他。
出院时,已经到了晚秋。
我先被叫去狩猎对策组,接受三方问话,弄了一个下午。然后接下来的日子,我就一直呆在家里足不出户了。除去安全方面的考虑,这是也因为我死不想再去学校的缘故,不料父母倒也不怎么反对我这个决定。
所有人都对我变得客气起来,这让我很受用。
由于不用再去学校,我可以把所有的时间用来干自己喜欢的事。于是我尝试着去搞机偶设计、金属工艺、道术理论、Rune雕刻,符咒书写之类的事。这些都不是内功,所以学起来还算没有大碍。我整天呆在车间和书房里。但是我感受不到快乐,失去内功的我无法做到像以前一样好,我就像一个空有技术却没有灵性的匠人、画工、写手和音乐人一样,没有所谓“艺术特征”,以后也称不上是大师、画家、作家和音乐家了。
所以说,单单是蛮力强了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的工作虽然有趣,但是本质上已经毫无成就感了。肉体也是人格的一部分,现在肉体被损坏了,人格自然也会受损。一想到自己今后一辈子都要活在没有成就感的世界里,我时常觉得命运于我是否过于残酷了些。
而且这不是可以随便找其他意义来代替的事情,就像追求高尚道德的人一旦犯错,就会抱憾终身一样,我之前追求的东西是“道”,你说这种东西怎么可能被替代呢?毕竟,这和“不能娶好媳妇就去做有钱人”这样的逻辑完全没有可比性。我将终身不被原谅,最终也会死不瞑目。可是,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已经断绝了根本的希望,真是出师未捷心先死,知道自己以后必须要忍受这样的人生,我就浑身发冷,头晕目眩,潸然泪下。
我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格外不成熟,自卑又懦弱,冲动又胆怯,是让别人看了就发火的类型。这难道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吗?要惩罚这个狂妄自大的我吗?
变成这个样子,我不免有了堕落的想法。是啊,有些人犯错后,会喜欢以“犯一个更大的错”的方式,来惩罚和伤害自己,以便沉浸在非常堕落的**中。
很不幸,那时候的我隐约就是这样一种心态,那正可谓是一种不含酒精的醉态。
第二日下午的描述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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